練廷璜:和道光帝復(fù)盤清軍敗績
■練廷璜在陳化成畫像旁的題字
清朝道光年間,連平出了一對留名青史的父子:父親練廷璜文章與書法俱佳,曾兩次被道光帝召見,復(fù)盤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江浙清軍敗績;其子練恕少時即有神童之譽,11歲著書,18歲夭亡前編撰的4部史學(xué)專著,被收入《二十五史補編》,成為研究歷代正史的重要工具書。
練廷璜,字笠人,連平元善人,道光五年乙酉(1825年)科拔貢朝考二等,進士,長期在江蘇任職。
練廷璜頗有才學(xué),性情寬厚,自幼喜讀書,愛刨根究底,著有《希鄭齋古文稿》,是當(dāng)時有名的文章大家。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練廷璜任嘉定縣知縣,“書宗顏柳,為時所重”。今上海歷史博物館收藏的陳化成畫像上,就有他的行、楷兩種字體的題字,有筋骨,貌端儼,頗可一觀。
守好嘉定城
尋回陣亡英雄遺身
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練廷璜在嘉定任知縣,雖然任上不及一年,仍做了不少好事。他整飭吏治,清查義倉,嚴(yán)懲營私舞弊的鄉(xiāng)官吏胥,提拔奉公守法的端良人士接替,“宿弊頓除,邑中公款清澈自此始。”
一城一邑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緊緊相關(guān)。
道光二十一年八月,英軍北上,進攻廈門、定海、鎮(zhèn)海(今寧波)及乍浦(浙江平湖)。次年六月,趁著盛夏潮汐旺盛且南風(fēng)乍起之時,駐乍浦萬余英軍傾巢出動,進逼吳淞口。
吳淞是海防重點,西炮臺由年逾花甲的江南提督陳化成坐鎮(zhèn),東炮臺由川沙參將崔吉瑞防守,寶山縣城作為西炮臺后方陣地,由新任兩江總督牛鑒駐守。水面上,還有十多艘清軍水師戰(zhàn)船,清兵約五六千人。
道光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晨6時,英軍康華麗號等三艘軍艦駛抵西炮臺附近水域,炮轟清軍炮臺,遭陳化成守備的西炮臺阻擊。炮戰(zhàn)持續(xù)三四個小時,康華麗號被擊中多次。上午10時許,英軍暫時撤退調(diào)整,清軍以為英軍敗退,便向牛鑒報捷。牛鑒欲貪功,前往炮臺督陣,被英軍發(fā)現(xiàn),炮擊總督儀仗。牛鑒受驚,從官轎中逃出,脫掉朝服,當(dāng)天就經(jīng)寶山、嘉定抵太倉。
總督牛鑒臨陣脫逃的消息傳開,東炮臺守軍各自逃亡,西炮臺守軍孤立無援,被英軍四面包圍。花甲戰(zhàn)將陳化成孤軍血戰(zhàn),多處負(fù)傷,血染戰(zhàn)袍,后與80多名兵士壯烈殉難。死前,他拊膺頓足:“垂成之功,敗于一旦,制使(指牛鑒)殺我矣!”(清 夏燮《中西紀(jì)事》卷之八 江上議款)
時任嘉定知縣的練廷璜,一方面將牛鑒潰軍安置于城外,不讓其入城騷擾百姓;一方面積極部署守城事宜。難能可貴的是,軍民同心堅守嘉定城兩月,守城支出均由公款開支,并未像其他地方那樣攤派到商民頭上。
與此同時,練廷璜還重金招募敢死隊,前往吳淞戰(zhàn)場找尋陳化成遺體。
陳化成殉難后,其遺體被部下劉國標(biāo)背到蘆葦叢中藏了起來,10天后才被練廷璜派出的人找到。著名畫家程庭鷺受練廷璜聘請,趕到嘉定關(guān)帝廟繪制陳化成遺像時,見練廷璜正親自為陳化成洗拭血污、整理遺容。
程庭鷺畫好陳公戎裝遺像后,練廷璜在縣里為陳化成舉辦了公祭儀式。在30集電視連續(xù)劇《陳化成》中,就有練廷璜為陳化成扶櫬送殮的場景。
后來,練廷璜又讓人畫過幾個版本的陳化成遺像,今上海歷史博物館收藏有其中一幅。這是一張全身肖像畫,陳化成身著從一品官服,畫上有練廷璜所作的詩,并有小序:“廷璜時任嘉定令同,覓死士募公尸,越十日,殮于嘉定。” 詩云:“陳公起海濱,昔從李壯烈。百戰(zhàn)矢孤忠,臨難同果決。平生萬人敵,矯捷縱天骨……”
晚清著名書法家何紹基應(yīng)練廷璜之請,為陳化成遺像作并題詩一首,其中有句云:“后世知有陳將軍,誰其傳之練立人(此處練立人即為練廷璜)。蘆中得尸櫬斂親,手拭面血為寫真。昨來報政覲九闉,將軍死狀親垂詢。俛伏奏達不踆巡,天顏淚墮悲貞臣。”
道光帝兩次召見
復(fù)盤清軍敗績
何紹基“昨來報政覲九闉,將軍死狀親垂詢”詩中所寫事,在林則徐輯錄的《軟塵私議》中有記載。
道光皇帝對江浙敗績極為關(guān)注,且尤為痛心。陳化成捐軀后,道光皇帝兩次召見嘉定知縣練廷璜,詳細(xì)詢問戰(zhàn)事經(jīng)過。
“汝在嘉定,距吳淞若干里?”道光問。
“四十余里。”
“吳淞打仗情形,汝知之否?”
“炮聲相聞,故知之。”
“牛鑒上奏說陳化成打壞了夷船數(shù)只,自是撒謊。我們的炮哪里能夠打壞夷船?”道光說。練廷璜說:“臣下斷不敢欺皇上,實在陳化成起先打的是勝仗。”
上問:“何以見得?”
練廷璜說:“是日開仗,臣聽得我軍開了七十余炮。”
上問:“難道英吉利不放炮嗎?何以辨得是我軍之炮?”
練廷璜答道:“我軍炮出,其聲絀然而止,英夷之炮,則尾聲甚長,如鞭炮畢剝之聲不絕,以此不同。”
上問:“陳化成到底如何死的?”
“確是炮打死的,陳化成尸身經(jīng)臣裝殮,胸前一傷,肋一傷,小腹一傷,腸胃俱出,腹中尚有小炮彈數(shù)十,未能取出。盛暑之時,尸由葦中負(fù)出,已十三天,面如生,目不瞑,是臣親見的。”說到這里,練廷璜神色慘然。
道光也為之憮然大慟,不愿再說下去,讓練廷璜明天再遞牌面見。
次日,練廷璜再次入對。
道光問:“汝既云陳化成先打勝仗,何以又至失守?”
“系由于我方軍隊士氣最終很是衰餒,鼓不起來。”
“何以鼓不起來?”
練廷璜這個七品知縣,不敢得罪封疆大吏牛鑒,況牛鑒曾為道光帝師,若當(dāng)面道出帝師臨陣脫逃之事,皇帝臉上也不好看。他支支吾吾了一陣,無言以對。
道光哪里知道實情,繼續(xù)追問。情急之下,練廷璜趕緊叩頭道:“臣不敢欺皇上,彼時若有一股精兵,前往協(xié)助救濟,則事成矣。”
道光聞言點頭,默然無語。練廷璜退了出來。
此后不久,練廷璜接替洪玉珩同,升任松江府知府。
后來有人分析,“樞相相顧之言,表現(xiàn)主和派之見解。中國兵力實不足敵,非言和不可,其對于形勢之認(rèn)識亦不得謂為不較清切。宣宗(道光)詢問之言,俱見其非庸主。”道光知道中英軍事實力懸殊,此后即改變對外政策,改主戰(zhàn)為主撫。同年農(nóng)歷七月,《南京條約》簽訂(《軟塵私議》)。
史學(xué)天才練恕:18歲離世前留下不朽著述
■道光十八年刊刻的練恕《多識錄》書影。
熱愛讀書的練廷璜,有一個同為書癡的兒子。在時人眼中,其子練恕堪稱神童:七八歲讀史書,11歲開始編撰史學(xué)著作,未滿18歲夭亡前,儼然已成為頗有建樹的史學(xué)家。
1936年,上海開明書店印行的《二十五史補編》中,收錄有他的4部著作,與清代史學(xué)大家錢大昕、繆荃孫等人著作并列。時至今日,練恕的史學(xué)著作,仍然還是史學(xué)研究者的案頭工具書。
11歲開始編撰史學(xué)著作
練恕出生于道光元年(1821年)。父親練廷璜考中進士后,長期在江浙一帶為官,將年幼的練恕帶在身邊,親自施教。
練廷璜愛看史書、愛談歷史,耳濡目染之下,七八歲的練恕,也喜歡上了史書,手不釋卷。9歲時,練恕看到父親書架上的《漢書》,翻了幾頁,就著了迷。怕父親不許他讀,他就用袖子籠了書,去到僻靜處偷看。十二三歲時,他已讀完《詩經(jīng)》《尚書》《春秋》等書。這個時候,他已定下了非常清晰的人生目標(biāo),就是治史。他讀書時,遇有疑義的地方,就拿其他書來參照論證,還經(jīng)常做筆記。
有一年,練廷璜的老朋友溫訓(xùn)去宜興常熟拜訪練家。練恕知溫訓(xùn)是飽學(xué)之士,抓著他不放,和他聊史學(xué)。相談之下,溫訓(xùn)對練恕的才學(xué)深感佩服,認(rèn)為稍加時日,萬斯同、錢大昭等當(dāng)世大史家也“不足為子難矣”。
受父親“嗜好讀書,喜究本原”的精神影響,練恕養(yǎng)成“性喜考辨”的治學(xué)性格,尤其對官制很有興趣。11歲時,他開始編撰《后漢公卿表》,寒暑不斷,三易其稿,三年完稿。
為什么要作這個表?因為《史記》《漢書》都有類似的表,只有《后漢書》沒有,后人使用起來不方便。歷朝歷代,也曾有學(xué)人編撰,如邊韶、崔寔的《百官表》、袁熙的《漢表》、陶弘景的《帝代年表》等,但因年代久遠,大多亡佚,尚存者僅余宋代熊方的《補后漢書年表》。與練恕同時代但比他年長很多的萬斯同、錢大昭等人,也著有補表,但練恕這時候并未看見過。
練恕所作之表致力精密,條分縷析,按年序列東漢公卿大臣的職位、姓名、升遷、死亡時間等線索撰寫,不少地方比萬斯同《東漢將相大臣年表》、錢大昭補表還詳細(xì),雖有重合之處,但三者可互證參看。未列大將軍之職,系練恕此表缺憾。寶山毛岳生評述說:“學(xué)術(shù)之通達,難也……余既悲伯穎負(fù)巨材未成,又嘉其深造有遠識。”“(練恕)其時并未見萬季野(萬斯同)《歷代史表》而致力精密,儼成著作,真異人也。”
練恕十五六歲時,溫訓(xùn)在讀沈東甫的《新舊唐書合鈔·序》,當(dāng)念到“劉司徒”時,練恕立即指出:“司徒”應(yīng)是“司空”,因為劉晌生前只當(dāng)過司空,未做司徒。溫訓(xùn)不信,馬上找到《五代史·劉晌傳》查閱,果如練恕所言。又有練廷璜的友人考他韓陵之戰(zhàn)的事,他的回答都切中史實。
晚清之世,科舉功名仍是通往官場的敲門磚,練恕如果想要有個光明的前程,仍必須走父親的舊路——學(xué)習(xí)八股,參加科舉。父親曾讓他作了幾篇八股文,得到肯定,但練恕很不喜歡,他一心專注于研究史籍中的志、表。
在11歲到16歲這段時間里,練恕編撰出史學(xué)專著《后漢公卿表》《五代地理考》《西秦百官表》和《北周公卿表》,被收入《二十五史補編》,成為研究歷代正史的重要工具書。
18歲離世
遺著收入《二十五史補編》
15歲那年,練恕寫出了《五代地理考》,這是關(guān)于五代時期地理方面的著作。五代時期,郡國參錯,疆域復(fù)雜,邊疆民族繁多,前書的錯誤,后書也沿用下去了,很多歷史愛好者對這段時期的歷史都有點望而生畏,但少年練恕并不怕麻煩,他以府志為目,共收錄五代府志212個,搜集考證自古至五代的名稱演變和歸屬之地,時間跨度之大、范圍之廣之全,讓人不敢相信這竟出自一個15歲少年的筆下。
《五代地理考》的寫作時期,正是練恕咳血抱恙之際,他在序文中謙遜地說:“頗思綜諸州縣,條夫省并。會咯血疾作,久輟。茲略編次,深慚為闕,聊藏篋笥,少資論辨。”但這部書,后來卻成為研究新五代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參考書。《中國史學(xué)綱要》提到新五代史時,便將練恕這部著作與徐炯、顧櫰、萬斯同、錢大昕等人的著述列在一處。
看見兒子咯血之余還死抱史書不放,練廷璜急了,命他不許再用功。練恕表面上答應(yīng)以寬慰父親,但私下里又抵擋不住心中那股熱情,總是偷偷躲開父親繼續(xù)長時間研讀史書。
16歲那年,練恕的肺病更加嚴(yán)重,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筆,但病情一有好轉(zhuǎn),他又筆耕不輟。這一年,他完成了《北周公卿表》《西秦百官表》。
北周只有25年5個皇帝,更替頻繁,政局混亂,研究此時官制簡直自討苦吃。練恕以時間為綱,以官職為目,將這一時期的官制捋順了。《西秦百官表》更是不常見的研究西秦官制的史料。
這兩本著作寫成于練恕肺病加劇時,他自己說是“頗費時日,僅成二表”,讓人又心疼又覺遺憾,若天假以年,他一定會為中國歷史研究作出更多有益的貢獻。
李慈銘在《縵越堂讀書記》里亦痛心地說:“《西秦》《北周》兩表,則補萬氏之缺,其自序原本補欲兼補前涼、后涼、西涼、南涼、北燕、夏七國,以咳血疾而止。然則使其人至今存,則在儒林中當(dāng)首屈一指,不在閻、顧諸人之下。其文多論史,具有見地,句法亦有志學(xué)古,筆力頗橫老。”
練恕的作品還有《后漢書注刊誤》《明謚法考》,前者只有16條,后者可稱《明史》人物檢索工具書。
天不假年,“行愨而志清,學(xué)勤而質(zhì)敏”的史學(xué)天才練恕,堪堪成人,便棄世而去。
道光十八年仲夏,時任上海知縣的練廷璜在上海拜訪老友溫訓(xùn),告訴老友長子練恕死訊,嚎啕大哭。溫訓(xùn)也忍不住仰天長號。他安慰練廷璜,“如果老天爺讓伯穎只有中下之才,能通時俗文字,考中科舉,年過耄耋而死,那和草木無異啊。現(xiàn)在伯穎已不朽矣。”兩人檢點練恕平生所作,不覺慨嘆“其學(xué)可謂綜博”。
11歲就開始著書的練恕,在短短的六七年里,先后編撰了《后漢公卿表》《西秦百官表》《北周公卿表》《五代地理考》,均被收錄進1936年上海開明書店印行的《二十五史補編》。練恕死后,父親練廷璜將他的著述整理出版為《多識錄》4卷,至今流傳于世。《清史稿藝文志及補編》,也收錄有練恕的著作。
練恕的著作常被后人引用,如《海南島歷代建制沿革考》便引用了練恕考證,說明晉代時海南島仍屬合浦郡。
練恕死后,其父將其歸葬于連平。現(xiàn)在保留下來的練恕墓,在連平縣城城北約2公里的黃泥嶺,重葬于民國廿四年(1935年),為練恕夫婦合葬墓,葬著十八世祖考妣“練公伯穎大府君、練母劉氏老太君”。
(轉(zhuǎn)載 2020年6月7日 河源日報河源文史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