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江疍船 大約攝于2008年。
■2011年6月,市區內東江與新豐江水域的134戶水上居民全部搬家上岸,水上人家從此成為歷史。
“天公吩咐水生涯,從小教他踏浪花。”河源歷史上曾有一個龐大的群體,世世代代生活在東江之上,逐水而居,以水為生,為東江增添了島陣風檣的漁家風景線,數百年前形成了寶江漁唱(河源老八景之一)風景。這個群體被稱為疍戶。這些在東江上漂泊千年的疍民,終于在2011年全部上岸定居。
明代疍戶被打入“另冊”
東江疍民群體起始于何時,已難以考究。據《珠江傳》一書作者考證,在古文獻里最早出現疍民記載的是《隋書·南蠻傳》,與獽、俚、獠、狏等同列,有時寫作“蜒”。從文字上看,似乎并不怎么受岸上居民的禮遇。在疍民看來,自己確實不怎么受待見。
居住于老城區龍尾壩涼帽山水上新村的漁民們,自嘲是一種“特殊的少數民族”。
這個說法,與明代到清雍正年間疍民身份被另眼相看的情況有關。
明代實行按類分戶制度,按職業區分戶類,如民戶、軍戶、匠戶、灶戶等,疍民在明代戶籍冊(黃冊)上自成一類,列為疍戶,這是廢除了元代依民族和身份分類的做法。疍民在戶籍上被劃分出來單獨成類,這意味著疍民在身份、法律和經濟的地位都與一般人不一樣,是一群特殊人員。這種情況直到清代雍正初年消除賤籍后才有所改變。
一些河源的水上人家介紹說,在以往,疍民被人譏為“盲擦”(音),備受歧視。他們登岸上街不能穿鞋襪,不然的話被地痞流氓看見,就被當眾搶去。疍民如果穿了新衣服,也要在新衣上縫一小塊其他顏色的舊布,以示破舊,不然也要遭搶。理由是他們是疍民,是另外一個族群。
據說,“盲擦”是由一個傳說得來的。元末時,起兵造反的朱元璋有一次打了敗仗,孤身一人逃至新豐江畔,呼叫漁民前去載其過江。但這時江里的魚兒知有“真龍天子”來到,紛紛游上前去“朝皇”,滿江的魚兒密密麻麻、活蹦亂跳,漁民們大喜過望,都忙著捕魚而對朱元璋未加理睬。幸好旁邊有個瞎子雙手各拄著一根木杖,分給了朱元璋一根,朱元璋急中生智,喬扮瞎子。追兵趕到,喝問盲人這里有幾個瞎子,那瞎子說,有多少根木杖就有多少個瞎子。追兵見確實是兩個瞎子各拄著一根棍子,于是往另一個方向追去了,朱元璋才得以脫險。后來人們說水上人有眼不識泰山,皇帝來了都不知道,還只顧著捕魚糊口,就稱之為“盲擦”,意即有眼無珠,沒文化,連瞎子都比不上。
這個傳說是從明朝開國之君朱元璋說起的。也就是在明代,疍戶成了“另類”,從戶籍上劃成另一類。直到現在還有人在罵人時呼對方為“盲擦”的,但知道這詞來歷的人已不多。
雍正發文允許疍民上岸居住但效果不明顯
對于疍民常受歧視,在生活上經常遭受陸地居民的欺侮狀況,即使是深宮中的皇帝,也被引發了惻隱之心。清雍正七年(1729),雍正皇帝下發了一道《恩恤廣東疍戶》令,允許疍戶上岸建屋居住。他在圣旨中是這么說的:朕聽說粵東地方有一種疍戶,以船為家,以捕魚為業,通省河路俱有疍船,疍民人口很多。但是,粵民視疍戶為卑賤之流,不容登岸居住,疍戶也不敢和陸地平民抗衡,只得隱忍局促地生活在舟中,終生嘗不到安居的幸福。疍戶也是我大清的子民,怎么能輕賤擯棄?而且他們也交稅啊,怎么可以因為地方上積習不好,強作疍民、陸民之區分,使他們在江上飄蕩呢?我現在下令,廣東的官員都要知道,沒有足夠經濟實力的疍戶聽其在船上自使,不必強令登岸;那些有錢可以建造房屋或搭棚居住的,準許他們在靠近水的村莊居住,與平民一同編列甲戶,以便稽查,土豪劣紳不許借故欺凌驅逐他們。官府要勸疍戶開墾荒地播種耕田。我對疍民和平民是一視同仁的。(原文見《清史稿·食貨志》)
雍正這道圣旨下達后,地方上的執行力并不強。因為從明代以來,人們對疍民有著根深蒂固的偏見,“由于生活習俗以及傳統文化、價值觀念、思維方式、審美情趣、道德情操、宗教信仰、民族心理等所形成的疍民與陸上居民間之區別,不是一紙諭旨所能清除的。”(葉顯恩《明清廣東疍民的生活習俗與地緣關系》)彼時成功轉型為農民的疍民并不多。
河源、龍川未設河泊所但疍民數量亦多
對疍民的管理,明政府設定了河泊所,向疍戶征收漁業稅。河源、龍川雖沒有設置河泊所,但有疍戶。(清嘉靖《惠州府志》)疍民居棲無定,乘槎浮于江河,經常為了逃避賦役舉家逃往別處,因此,對疍戶的人口統計,遠低于明清政府寫到文件上的數量。“東莞、增城、新會、香山,以至惠潮尤多。”(《廣東通志·疍民》)
中山大學教授張壽祺從歷史典籍中追蹤疍民的地理分布情況,發現在珠江流域和珠江口及附近海島最為集中。據上世紀50年代初調查,廣東疍民約有90萬人。嶺南大學教授陳序以在上世紀40年代中期在《疍民的研究》一書中估計,珠江流域及廣東沿海的疍民不少于100萬人。1843年香港進行首次人口調查,全島3650人,疍民約2000人。此后不少疍民陸續移居陸上,人數逐漸減少,但仍不失為一個族群。(《珠江傳》)
張壽祺考證,“疍”音源于古南越語,指每只小船;“家”為古漢語借詞,指人群。
疍民除了主要從事漁業外,也受雇于陸上的地主,用船艇運送農具、種子等,短暫上岸受雇于從事種地等工作。晚清時期廣州疍家還經營流動性飲食業,出現了艇仔粥、炒沙河粉等。河源的疍家有自己的特色飲食,船疍即其中一種。
江上風景:疍民浮宅一漁舟
大多數時候,在陸地人看來,疍民和他們的船是江上令人賞心悅目的風景。然而,在船上生活,卻是顛沛流離艱辛困難的。梅英在《河源道中》詩中寫到疍民以舟為家時說:“村婦汲溪雙瓦甕,疍民浮宅一漁舟。”寥寥幾字,細細咀嚼,才能知曉其中含辛漂泊之苦。疍民像水一樣地流動在各條河道上,不會長期停留在一個地方,下泛珠三角、上溯東江腹地。
“龍津渡口月浸波,夜夜更闌唱水歌。此調凄涼何處起?隔江無數疍家婆。”清代河源邑人廖鳴球在《河源竹枝詞》里描寫龍津渡一帶的疍家人生活時如是稱:眾多內河船家常常喜歡在結束一天勞作后,在微漾的江水之上、滿天星斗的微光之下,唱歌自娛,形成漁舟唱晚的風景。河源的疍民也不例外,人靜水平之時,勞累了一天的疍家女人在長不過數米的疍船上,唱起曲調凄涼的咸水歌來。
疍家人其實很樂天知命,疍歌貫穿在勞動、婚嫁、娛樂之中。新中國成立之前,疍民成婚時,迎親選在黃昏時刻,夕照紅霞,灑在江面上,浮光躍金,浪漫而富有詩意。新郎家早已裝飾好船只,雖然“新房”只有兩三平方米,但新郎與一幫朋友開船向新娘家的船進發,新娘卻不肯立即跨船而至,而是駕著船蕩開。新郎哪里肯放,也駕船追逐,與新娘對唱情歌。歌聲、笑聲、喝彩聲,還有潑水聲,在江上回蕩。男女青年相互對唱對和,熱鬧非常。這是水上人家的“鬧洞房”,據說唱輸了的就要做俘虜,所以,男女青年都使出了多年積攢的看家本領,力爭贏得“賽歌會”。不過,一般都是新娘認輸,被新郎俘獲過船,舉行合巹儀式。新中國成立后,這種熱鬧的水上婚禮逐漸消失了。(《源城文史資料 第二輯》)
清代刁臨云在《老隆竹枝詞》里描寫道:“新水初添二月天,春江日暮暖生煙。泉鳴篷底車翻雪,知是魚苗客子船。”“下橋青水接江波,落日帆檣滿大河。繞岸危樓廛似虎,依山野屋寨如螺。”
明代祝允明泊舟老隆渡口的時候,也留意到東江上眾多的疍船。他在《將歸行》里寫道:“高堂夢轉眼冥冥,山圍疍船天潑墨。南溟有龍不可屠,北山有虎不可誅。鴛鴦相望懷慈烏,況有嶺南多鷓鴣。”
以舟為家的日子并不好過。涼帽山下的漁民蘇永憲說,那時候,他父親有兩條艇子,一條用來打魚,一條用來住家。他家人口很多,有爺爺奶奶、父母,連他們8兄妹,只有一條2平方米多的小艇棲身。漁艇篷多數是用竹篾織成,夏天時烈日高照,艙內如同蒸籠一般。
疍民主要從事放排、漁業
打魚是疍民的主業。
新豐江大壩建成以前,江中的魚很多,疍民可以捕撈到很多魚,但魚價很低。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疍民捕到魚后就直接拿去換柴米油鹽,一斤魚只能換回幾竹筒的米。
直到2000年左右后,珠河橋附近的橡膠壩(新豐江水利樞紐工程)未截流前,疍民在一根長繩上綁幾百個鉤,鉤上掛餌,放置一夜,天亮便收,最多時可捕獲5公斤左右的魚。在河里放200個蝦籠,多的可收2公斤。在汛期,有時也可捕獲50多公斤。
在和平、連平縣,人們發明一種捕魚方法,叫梁魚,就是借助魚梁來捕魚。民國《和平縣志》記載,自熱水至合水之浰江沿岸,下車鄉之老龍渴、老虎頭、大心卡、龍心石等處,皆有魚梁。先在河里選擇適當之地,以樹木橫欄一陂,旁留一缺口,下面以石砌起一壆,其上鋪以竹筏,魚梁遂成。水從缺口流下,魚即流入竹筏上。大雨時,獲魚尤多。
新中國建立前后數十年,東江“趕羊”盛行。那時,疍民多以放木排為主,打魚為輔。很多木材公司利用新豐江、東江,將木材運到珠三角等地。
1960年以前,新豐江大壩還沒有建成時,疍民常常受到洪災的威脅,臺風刮來時,他們也不能躲到陸地上,必須搶救木排、木材。傅伯說,那時候,“死”字是永遠貼在水上人腦后的。
1960年之后,沒有木排放了,疍民全靠捕魚來維持生活。年輕一代有能力的就到外地去闖蕩。年老的、自認沒有什么能力的還留在家里以捕魚為生。
疍民們捕魚的生活過得異常艱辛。1960年8月,新豐江大壩建成截水,新豐江里的魚沒有以前多了,但人們比以前安全多了。2000年左右,市區新豐江段截流后,捕魚量大幅度減少。
千年江上漂泊歷史于2011年畫上句號
涼帽山附近住有40余戶“水上人家”。他們認為,歷史上,“水上人家”文化的確不高。新中國建立之前和建立初期,水上人家只住在船上,人隨船走,到處流動,沒有固定的安身之所,又怎能讓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呢?
上世紀60年代,這種情況發生了變化。據老漁民介紹,1968年,原河源縣下撥7000元第一批款子,在涼帽山附近建了22間平房,每間18平方米,每戶一間。房子蓋好后,取名為“涼帽山水上新村”。第二批撥款于1970年下達,當時的縣水上管理區漁業隊也出了幾千元,在涼帽山下又蓋起了22間平房,每間20平方米。雖然每戶都有五六口人,但畢竟有了自己的房子,疍民才結束了在水上漂浮無根的凄涼歷史。
與龜峰塔隔江相望的水上新村,上世紀50年代叫水上副業場,上世紀60年代叫水上船舶保養組,從上世紀90年代起才叫現名。1965年,這里建起了一所水運小學,水上人家的孩子也能像陸地小學生一樣背著書包上學了。現在,已有幾戶漁民的孩子考上了大學。
1967年,根據當時廣東、廣西兩地政府之間的協議,廣西藤縣大黎航運社、太平木帆運輸社兩支船隊加起來有1000多人,從廣西沿珠江、東江一路溯水北上,來到河源、龍川。廣西駐老隆的兩支船隊進駐老隆初期,主要承運龍川縣貝嶺、和平縣林寨至河源的木材、木炭、螢石等礦石和木制品。
進入上世紀90年代后,隨著河源公路建設的加速發展,以及京九鐵路與廣梅汕鐵路的投入運營,東江水運日漸衰落,大部分水上居民不再從事貨運業務。1995年,兩家廣西運輸社從老隆鎮遷入源城區。因為沒有河源戶口,船民們不能在岸邊建房,也無錢租房,仍然住在船上,依靠打魚為生,生活較為困苦。
2004年,兩家公司因無法償還銀行貸款,被迫進行清算、解體,并于同年10月進行重組。廣西藤縣大黎木帆運輸社和廣西藤縣太平木帆運輸社分別被改為河源大黎水運公司、河源太平水運公司,不再隸屬廣西管理。
2011年3月3日,我市成立“東江、新豐江市區河段船舶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對水上人家進行安置。根據安置辦法,交船后,搬遷陸地上的水上居民每戶能得到5萬元安置費,每艘住家船按400元/平方米給予補償,另外每戶還能得到拆遷費3000元、租房補助3000元,如果在搬遷協議規定的時間內完成搬遷的,再給予補助3000元。非河源籍的水上居民還可入籍河源,成為當地新客家人。2011年6月,河源市區內東江與新豐江水域的134戶水上居民,趕在當年汛期之前全部搬家上岸,水上人家從此成為歷史。
曾任水上居民上岸臨時理事會會長的卓培祥說,水上人家大多遷入江東新區、和平村、高新區及龜峰塔下一小區等地居住,戶口都落到河源了。
交船后,紫金古竹新江船舶修造廠和河源海事局的工作人員開始拖曳船只。這些住家船除其中4艘保留下來作為紀念外,全部被拖到源城區源南鎮風光村附近的東江邊,進行集中拆解處理。
如今,東江上還能看到一些小漁舟(持有相關證件)在打魚,但船主已不再住在船上。但對曾經的疍民來說,東江仍是他們心中的故鄉。
(轉載 2019年10月27日 河源日報)